專訪李寧 Li Ning • 九仞 觀察者 Memory Smuggler

將創作凝練為「一個點」，以「山」為意象，建構了一個虛無而貫聯、深邃而模糊的記憶世界，藉此詮釋記憶的雙重性 —— 個人內省與集體，同步回應了當代社會的紛亂需求。李寧的作品沒有直接描繪火炭這個地區，卻通過冥想般的內省手法，將日常凝視鼻尖的習慣轉化為畫布上的山形，勾勒出內心世界的投射，一個既具象又抽象的「虛擬地點」。這座「鼻尖山」源自冥想，是對資訊過載與物質堆積的現代困境的回應。

「當今社會的環境充斥著無數訊息湧來，處於一片混亂。」

他的創作通過觀察、轉化與內省，試圖尋覓一種精神秩序，這裏我們可以看到的不單只是他在藝術實踐上的方式，亦是他一種個人的哲學態度，內外彼此契合了當代藝術對身心靈探索的趨勢。李寧將這種個人經驗昇華為普遍共鳴，邀請觀者在畫作前凝視，嘗試猶如冥想般沉澱思緒。

以「虛無」為核心，建構一個超越地點的精神世界。

 李寧直言他將每次展覽視為一個「點」，並串聯成連續的虛構世界，這超越單一地點的限制，探索廣闊的精神領域。而在這次展覽中的「點」，「鼻尖山」融合了外部紛擾與內在寧靜，亦反映火炭作為藝術聚落的獨特性，這種間接的回應讓作品兼具普遍性與微妙地域印記，隱約反思了亂世中的秩序。他的藝術實踐亦呼應了全球藝術家對生態危機的關注，通過內省與創作，嘗試以此成為療癒與反思的出口。此外，他同時亦捕捉了當代記憶在虛實上的悖論，記憶在當代社會中常被資訊洪流掩蓋，過去珍貴的經歷如今或許已無關緊要，故以抽象的「鼻尖山」與碎片化敘事重拾記憶價值。

故事性的碎片敘事

李寧提到是次創作靈感源自展覽延期、後山漫遊及與四位藝術家互訪的集體體驗。這些碎片經歷非線性的敘事，以「虛擬空間」呈現，並呼應「九仞」意象。作品亦不斷在模糊語義中審視記憶的流動性，觀察並反映隱秘的藝術角落，如何成為斷裂時代中難得的療癒棲所，影響着他個人與他者。

 展覽中，李寧呈現了三組作品，五幅小尺寸針筆水彩畫、大型三聯畫，以及影像作品。它們以不同敘事模式，碎片化、宏觀、故事性，彼此看似獨立，卻共同指向記憶的多維結構。在展場的一角小空間，五幅針筆、水彩紙本的作品並置一排，恍如逐格漫畫的形式呈現帶來了不同的敘事，讓觀者可以先「預覽」他這次所有的作品，再步入他建構的想像地景。五幅針筆水彩畫以細膩的紙張手感呈現，扮演「注腳」角色，環繞了整個創作的時間線，既是最早動筆，也是最後填補空白的終點。它們如分鏡腳本的細小圖像，與另外的三聯畫作品的廣闊景象形成微觀與宏觀的對比。小幅作品聚焦自然而然的日常觀察，加入想像空間，並從中串聯、構成碎片化的記憶敘事，同時成為其餘作品的草稿，承載未完成的空白與創作中的即興想法，這裏可以看到李寧的創作實踐思維是包含記憶的片段性與流動性。

說到日常元素，他似乎有意將現實符號嵌入其想像空間。「我覺得現實的觸點是可以增強共鳴，它平衡了過於虛幻的創作，例如我的 iPad 裹有一個名為「土瓜灣之美」檔案，土瓜灣的一檔豬肉檔的平凡桌面，在我眼中可以轉化為「世界的地面」，它普通卻使作品既迷幻又接地氣。」事實上，這種創作思維非常回應到是次展覽的一個核心，就是記憶的個人與集體雙重性，它讓觀者在熟悉的日常中進入陌生的想像世界。他接著指出純粹的想像畫面難以脫離現實，因為繪畫作為物質媒介，需借助符號與現實參照來傳達意義。而融入日常元素，反而使創作更「妙」，為記憶的表達增添層次與對話的可能性。

 三聯版畫的宏觀風景

相較之下，另一組三聯版畫作品以廣闊的視野呈現記憶的集體面向，宛如一面壓迫感強烈的風景，它們包容個人片段於更大的敘事框架中。這組作品另一吸引之處，是它們對於記憶重量的感知。作品貌似皆指向或象徵一些扭曲或者非正常狀態，例如將內在記憶搬上「舞台」、對當代社會的奇觀化的、鼻尖又像是某種近在咫尺卻難以捉摸的感知，它與記憶的模糊性是相呼應，這一切好像共同指向香港藝術在文化斷裂中的角色。我們可以先從外觀上看到，三聯畫以大尺幅版畫為核心，通過拼貼突破版畫的傳統限制，呈現了李寧對挑戰媒介的技術極限，創造出另類的視覺衝擊追求，猶如一幅展開的想像地圖，亦逐步浮現記憶的碎片化與重組。

  仔細觀摩，每一幅都承載著獨特的故事內容，例如首幅作為展覽的「紀念畫面」，以四位參展藝術家的精神演繹為核心，記錄藝術家間的連結。作品中更引入「島嶼」與「水母」等意象，延續早期作品的角色發展，展現他個人記憶的流動與層次。第三幅則以更宏觀的視野統合整體，猶如集體記憶的縮影。李寧藉此讓我們分享到，第二幅的背影人像是他的創作元素上其一重要靈魂，作為「箭頭方向」，象徵踏入想像世界的起點，具有跨越文化的普遍性、對未知的探索與關注的想法。當我們從它的方向觀看作品時，其非指向性保持了對觀看事物角度的開放性，讓觀者自由投射個人情感，同時亦喚起對「展覽旅程」的集體共鳴，更廣闊的詮釋便會逐步浮現。

 影像作品的流動記憶

去到所有作品的一個混合總匯，影像作品《Tip of Nose 》，它雖然碎片化，卻通過剪輯，以動態畫面與音樂，補充了三聯畫與素描的靜態局限，模擬記憶的流動與重複性，建構了一個脫離畫布的聯想世界。「靜止畫面為觀眾熟悉的切入點，卻難以捕捉記憶的時間性維度。」李寧認為靜止畫面在當今要求極高的專注力，難以吸引持續的目光，動態影像則可以捕捉記憶的碎片化特質，補充敘事的流動感。《Tip of Nose》以「建議的時間試驗」的「新時間觀」引導者自由選擇進入點，通過碎片化的視覺與聲音，喚起非線性體驗，與三聯畫的宏觀視野和素描的微觀細節形成互補。 

作品映照出迷惘時代的掙扎

在整個群展中，李寧仿如一名觀察者，他通過與不同藝術家的互動，將個人經驗記憶融入集體敘事，然後拼貼出一幅記憶地圖。記憶在數位時代被快速遺忘，他則試圖通過觀察、個人內在反思與他人互動重建其意義。看似碎片化的記憶卻恰恰呈現與火炭地區交錯相呼應，大環境底下外部的紛雜與內在的沉澱，延伸並融合至他的虛擬地景中。作品的普及性亦藉此超越地點的限制，再成為對記憶危機的全球性創作生態的反思。這種「遞歸」並非簡單的回溯，而是帶有反思與更新的探索，試圖在迷惘中觸及「原點」，一個重新出發的立足點。

 在我看來，李寧的作品在探索記憶在時間維度中的流動，最終或許回歸至一個模糊而開放的「原點」。這「原點」並非具體的情感或歷史，而是他對「之後應該怎樣做？」的思考，它無疑是承載了當代藝術生態圈的迷惘與重新定位的渴望。「與數年前相比，創作心境已截然不同，過去單純的『興奮』足以驅動創作，方向明確而順暢；如今香港的社會變遷，如新法例與壓抑氛圍，讓「興奮」難覓。」對他而言，資訊過載與壓力削弱了創作的「興奮」，承接下來的迷惘反映了香港當代藝術生態的挑戰，社會壓力的加劇打亂了靈感來源，如時事或靈性內容。在如今不穩定的時代下，創作過程或需從斷續中尋找新刺激，而「九仞」這種展覽策劃模式，或許是一種新的出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