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何兆基 Ho Siu Kee • 九仞 沉思者 Memory Smuggler
從何兆基的作品中,我們可以看到「山」不只是形態上的表現,還成為媒介承載了更深層的情感或文化意涵,例如對自然的回歸、對「傳統」的重新審視,或對自我的潛意識反映。
作為首位駐場創作的藝術家,位於空間的露台成為他與山景相遇的起點,他以大帽山的壯麗景觀為靈感,展開了一場以內在出發,「我」與「山」之間的對話。「初次踏足尚未裝修完成的空間時,山的形態、樹木的色彩與層次便深深吸引了我,這種自然景觀的震撼,讓我忘卻周圍的混亂,在露台上一邊凝望山景,一邊展開創作。」何兆基近年來的作品多以「山」為主題,這與火炭的地理環境及是次主題不謀而合。
駐場創作期間,他與其他藝術家一同步入後山,親身感受山林的氣息,而這種身體與環境的互動亦進一步深化了其作品的自然意涵。相比之下,火炭的工業區背景雖未直接融入作品,但他直言曾經在這裏的工作室經驗,其熟悉感與藝術氛圍為創作提供了穩定的基調。故此,嚮渡的場所精神在這次創作中顯得尤為重要,提示其地理與文化脈絡如何塑造作品的靈魂,例如露台的開放性與山的視野不只限於是物理空間的特色,更成為他對自然的專注與個人關係的反思,一種情感與靈感的觸發點。
審視早期學習的價值,試圖將傳統與當代融合,創造屬於自己的藝術語言。
「山」主題的出現看似偶然,卻與何兆基的長期實踐密不可分。除了過往木雕技藝的學徒歲月、赴美深造、到於中文大學畢業後任助教,這段時間他不斷在探索表演、攝影與錄像,聚焦身體與物料互動,卻未棄雕塑本質。他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悟點,在一次雕塑課的木雕示範中,他挑戰學生對木雕耗時的認知,用一塊廢木快速雕刻出一個形似山的形態。這個過程讓他重新連結到早年的木雕經驗,而示範中雕刻的「山」亦成為他第一件以山為題的作品,命名為「造山一號」。這一刻,他意識到自己的創作歷程,從學徒經歷,到美國的木球表演,再到當代的多元探索,其實從未遠離傳統媒介與創作的本質。只是,「山」應運而生,成為他近年創作焦點,展現物質性與製作過程的執著,於傳統與當代間開闢新路。非刻意規劃的主題核心發展,成為一種自然演變的結果。
無論是一堂課的示範還是數月的雕刻,關鍵在於進入與物料共振的時刻。
何兆基提到早期並未有意聚焦「山」,但隨著創作的深入,山的形態、紋理與意象逐漸成為他作品的核心。而這種直覺式的創作方式,既保留了內在思緒、木雕的物質的美學,又融入了對自然景觀的情感。他藉此分享到,曾一度擔心回歸木雕會被視為「老土」,但那次課堂示範讓他意識到傳統與當代並非對立,而是可以共存於他的創作中。木雕作為一種耗時且需要身體投入的媒介,與數位時代的快速消費形成對比。以「山」系列為例,這不只是對自然形態的描摹,也是對物質轉化的過程,同時亦回應了他在當代藝術中對時間性、物質性和身體性的關注。訪談中,何兆基揭示了木雕創作與表演藝術的內在聯繫,將製作過程視為一種表演的延伸,通過記錄雕刻歷程,將創作轉化為媒介間的對話。這延續了他早期的表演實踐,亦不讓觀眾得以窺見創作的「狀態」,即一種與作品融為一體的專注性 —— 超越時間限制,進入與作品合一。
何兆基指「九仞」讓人聯想起「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」,亦指向超越傳統的負面解讀,例如創作過程遠大於結果論的價值。他的作品無疑被山的景觀與過去工作室記憶的啟發,通過雕刻「堆山」來累積個人經歷,而藝術的價值亦不在於是否完成一座山,在於堆疊的每一步。回到何兆基這次的四組作品中,其中《浮山入海》的哲思尤為引人注目。這件混合媒介雕塑以枯木雕刻一座山,置於小舟上,漂浮於虛擬之海,寓意「無岸可回,岸在舟中」。
陸上行舟,浮山入海。
《浮山入海》誕生於駐場初期的露台,面向後山,他以快速木雕技藝塑造山的形態,將傳統木雕與現成物的融合,以作品與環境對話,編織出一場關於記憶、過程與漂泊的故事。在創作過程中,他憶起中國詩詞中對山的意象,而這些文化記憶與環境氛圍相交融,亦賦予了作品的內在文化底蘊。何兆基提到1982年由德國著名導演韋納·荷索執導的電影《陸上行舟》(Fitzcarraldo) 中拖船上山的畫面,這啟發了他將「山」置於船上,探索移動與存在,船作為現成物,經木雕細節與可滾動架子的設計,同時結合了傳統與當代手法。展覽的四件作品從觀察山的重量、遊走山間、進入山內,而《浮山入海》的「造山」,透過精心考量,懸掛高度、朝向與窗戶的開閉,呈現多層次的人山關係。作品是對自然的描摹,更通過漂泊的隱喻,挖掘更內在的沉思,是一種關於記憶的流動。
從微塵到高山的臥遊,走進真幻交錯的詩意山川。
另一邊的混合媒介作品《遊山指掌間》,融合木雕、3D 掃描影像與聲效,以微小木塊雕刻「山」,通過數位投影放大為高山意象,探索「世界之外別有世界」。而這件源於大型木雕《浮山入海》後的碎片,何兆基以木材的自然紋理與腐壞部分為基礎,雕刻出一座小而有機的「山」,聯想波浪拍岸的壯闊景象。
他亦視當中的創作過程為表演,將宏大的「山」縮小至「指掌之間」,以照片與影片記錄雕刻,而這些檔案啟發了作品的延伸。他分享使用手機 APP 進行 3D 掃描,木雕化為數位模型,在觸控螢幕上放大、旋轉,模擬中國山水畫的「臥遊」體驗。「臥遊」與佛經「芥子納須彌」的哲學,挑戰大小與真幻的相對性,微觀與宏觀關係,微小木雕在想像中化為高山,3D 模型的內外穿梭暗示宇宙的無限可能。當作品放置到現場時,與實體木雕並置,配以陳庭改編自NASA的宇宙聲音,營造隕石漂浮的氛圍,觀者可旋轉底座,參與虛擬與實體的互動,模糊想像與現實的界限。
通過 AI 與表演的融合,構成從泥土到高山的想像敘事。
《造山餘緒》,一套十張AI生成的寶麗來照片,延續了虛實交錯的創作脈絡,呼應其早期作品《僧與虎/憎與苦》的真假探究。這組作品以「堆山」為主題,通過數位技術與物質媒介的碰撞,創作出一段記憶與想像交融的敘事。《造山餘緒》的創作始於何兆基將駐場期間的記錄照片與文字提示輸入,再由AI生成數圖像,排列成一個關於「堆山」的故事序列。照片描繪一個人物用泥土堆砌山,甚至捧著小山的意象,呼應展覽「九仞」的過程哲思。尤其喜歡他將篩選後轉為黑白寶麗來,寶麗來的物質感與數位虛擬性形成對比,創造輕盈與厚重的張力,延續展覽中木雕、影像等作品的虛實想法。這組作品無疑是將個人記憶與駐場的集體經驗注入虛擬敘事,並模糊真實記錄與AI的虛構。
「給我一個支點,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。」 —— 阿基米德 (Archimedes)
槓桿與輕山,以一場真與假交錯的遊戲,重新審視現實與想像。「山可能沒有想像的重」,現實的重量或許源於主觀認知,而非客觀事實。《槓起一座山 — 不能承受的輕》開啟了一場關於輕重、虛實與真假的探究。這件混合媒介雕塑位於露台,通過木頭、鐵支與可調節槓桿,挑戰觀者對現實的認知。何兆基以木頭與鐵支建構了一座看似宏大的「山」,卻出人意料地輕盈,單手即可抬起。作品亦帶來了互動性,觀者可通過槓桿試圖撬動「山」,他故意設置難以撬動的支點,讓觀眾體驗輕重錯覺,設身處地去感受真假與現實。
四組作品以寶麗來、木雕、影像與金屬等多媒介,探索虛實、輕重、平面與立體的對比,構築一場記憶與哲學的對話。何兆基與策展人 TC 通過佈置,模糊物質與非物質的界限,引發對真假與現實的思考。作品從實體木雕的厚重到3D掃描的虛擬投影,呈現虛實對比,特別是《遊山指掌間》將微小木雕放大為高山意象,挑戰大小與真幻的認知。寶麗來的平面性與照片內金屬的立體感進一步對比,通過空間互動形成統一敘事,模糊界限的意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