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劉家俊 Jay Lau • 九仞見證者 Memory Smuggler

「我的創作過程會根據展覽空間的具體情境進行調整，不同空間可能帶來不同的展示方式或詮釋。」

近年持續觀察劉家俊 Jay Lau 的作品及展覽，不難發現他在每個階段、每個時期中皆不斷探索，試圖淬煉出一種屬於自身的獨特藝術語言。在最新創作中，他將目光投向火炭工業區，以這片土地的變遷為核心，將作品轉化為檔案與反思，細膩記錄時代及社會的脈動。

紀錄與反思的創作方式，收集非物質變遷遺跡，轉化為視覺與概念的敘事，成為對火炭乃至香港城市化歷程的註腳。

火炭自2000年代起成為香港藝術家的創作據點，低廉的租金與寬敞的工業空間吸引了無數創作者。然而，隨著政府「活化工廈政策」的推行，火炭經歷了從工業區到住宅與商業用途的劇烈轉型。Jay 以一個見證者的身份，記錄了這一過程的混亂與矛盾，透過作品回應火炭的物理環境，工業遺跡與其發展，將個人經歷融入創作，串聯起火炭作為藝術社群的歷史與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脈絡。Jay 分享到這次創作的主要素材其實橫跨多年，以檔案式的視角、敏銳的感知，從 2019 年起觀察火炭的工地拆建與用途轉換，捕捉了地區從「混亂」到「更混亂」的狀態。值得注意的是，他將核心主題的視野放大並延伸，觸及活化工廈政策的失敗與文化空間的邊緣化，藉此批判城市發展中對「正常」社會生態的忽視。

以實驗性的手法，將作品轉化成為檔案，承載個人記憶與集體歷史敘事。

作品以過往隨手拍攝的場景照片為基礎素材，包括大廈裝修的瞬間、建築工地的混亂，無不承載了 Jay 對火炭工業區的直覺記憶，與是次「九仞」主題尤為緊密相連。他指這些影像並非刻意蒐集，而是源於對城市景觀的自然吸引，再重新挖掘，成為了這次的核心。「我好像一個「剪片人」，從個人照片、網絡影像到電影截圖中選取片段，然後通過編輯與再處理，將記憶從原始脈絡中抽離，繼而注入新的詮釋。」

這樣的創作過程不再流於影像的再現，更是一種記憶和歷史的重構。他突破傳統版畫的框架，融合照片、影像、絲網印刷與混凝土等物料，賦予影像物質性與多層次意義。混凝土的粗糲質感直接呼應了火炭的工業遺跡，同時象徵記憶的沉重與不可磨滅。「通過添加物料或改變呈現方式，如光線、材質干擾，我避免了直接複製原始影像，而是將自己的視角與城市記憶交織，創造出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視覺語言。」

非僵化的工序，建構屬於個人的藝術動態系統，融合了情感驅動與技術試驗。

有別以往，這一次的創作過程對 Jay 來說，更像一場科學實驗，並從中嘗試逐步建立屬於自己的一個創作公式。「我是先從情感出發後，後再抽身審視，通過一系列的物料研究與試驗，設定個人創作工序，將記憶轉化為具體的作品。」他揭示了其創作思維所融合的感性與理性的雙重向度，情感作為起點，驅動回望火炭的記憶，理性則作為執行，通過研究與工序，將記憶轉化為可觸的實體。例如，激光切割取代了過往的手工木刻，與水泥倒模與絲網印刷等技術融合，形成了獨特的混合媒介實踐。「激光切割的運用標誌著我對技術的轉向，相較於傳統木刻「一下一下」的清晰手工痕跡，它隱藏了人工的直接介入，卻並未削減創作的精細性。」

相反，Jay 需理性分析激光的速度與溫度，針對每張照片調整參數，尋找最適合的「公式」。這種試驗過程類似科學研究，需設定不變因素與變數，優化以達成理想效果。「觀眾或許會質疑手工的缺席，但其實技術背後的規劃與調整同樣需要大量心力，就是邏輯與理性的勞動。」某程度上，這些方式看到了他幾年來的成長與方向，對資源的把控、呼應混合媒介的實踐、拓展版畫的表現力，甚至在這次展覽中回應了火炭工業區的物質性，以及工業化的機械邏輯。

再次回到是次的作品中，會發現一種渴望突破既有的傳統框架的慾望。在他的轉化下，版畫的工序，如制版、印刷、紙張選擇，一切本有固定的模式，被他將其與水泥倒模等異質媒介結合，創造了全新的創作語言。例如展覽入口、通道兩側的《賣磚頭》系列，從第一塊到最後一塊，製造方法經歷多次改良，最終找到在有限資源內最有效率的方案。「這裡的『最好』並非外觀上的完美，而是效率與效果的平衡。」

香港「買磚頭」 —— 購房作為保值與安居的象徵。

這組作品與他之前的創作相異，以重複性與數量為核心，240 塊磚沿走廊排列，模擬出工廈的密集感，創作的時間點正值於這個藝術空間現場的「拆與建」混亂，而混凝土的粗糲質感、環境的暗沉效果，恰恰傳達出壓迫感與批判性。《賣磚頭》將近年工廈租金廣告轉化，標示真實租金價格，同時挑戰藝術市場邏輯，雙重地諷刺房地產的高昂成本與藝術品的價值落差，建構出一堵「現實之牆」。作品刻意回應了經濟現實，批判城市化對文化空間的擠壓，展現了藝術作為社會鏡像的映射力量。

Jay 笑言作品受 2023 年「房地產文學」啟發，捕捉廣告中的港式語言，如「一砍再砍」、「5000 呎花園大特價」，他索性將其融入磚塊，呈現出火炭租金市場的荒誕與波動。「租金價格反映市場需求與政策影響，如地產商試圖重建住宅的計劃，卻被城規會否決，顯示火炭轉型的混亂。」他分享到早 2 年親歷找工作室的困境，只是窗戶、廁所等細微差異便導致租金飆升，這種經濟與情緒壓力亦成為了他上述的創作情感出發點。

忠於現實，減法中的火炭真實。

經過兩排沉重又幽默的磚頭，我們來到展覽的中心空間，這裏遍布了 Jay 一系列《進行中》的木版雕刻、混凝土倒模系列。這些作品就是他以過往至今的影像照片為媒介，挑選了過去幾年分別最具標誌性的照片，編輯出一系列捕捉地區變遷與個人記憶的轉化物。作品特別聚焦於火炭建築與工地的「進行中」狀態，呈現未完工的裝修與拆建現場，反映了城市轉型的動態與不確定性。

「作品的大方向以忠實呈現為原則，甚至通過擦除某些干擾元素和圖像，精煉火炭的現實與情感，建構專屬地區性的記憶。」這次作品所注重的照片原始性讓人驚喜，因為擦除干擾物，突出了主體亦強化了整個視覺效果。《進行中：恭賀新禧》中，塗鴉與電錶被移除，這種「減法」帶來了現實性與個人連結，真實地呈現記憶，而非通過拼貼創造新敘事，確保火炭的變遷主題能清晰傳達。

去到展覽的最後一個空間，這裏放着一本手造書作品《砼》，供觀者打開閱讀。

《砼》是一本Jay 以是次幾組作品打造的「總結」，分為「人」、「工」、「石」三章，講述整個火炭工業區變遷的複雜故事。「砼」取自混凝土的簡化用字，意為「人工石」，呼應物質特性，亦隱喻城市化追求效率卻疏離自然的邏輯。他透過文字、檔案、照片與絲網印刷，以紀錄片般的結構將個人記憶與社會歷史交疊。

第一章「人」以租用工作室的經歷為起點，結合立法會文件與舊照片，梳理工廈活化政策的影響。作品中大量真實檔案經「做假」處理，模擬歷史質感，揭示政策如何推高租金，排擠藝術家及原有租戶。第二章「工」則聚焦藝術空間改造，Jay 將裝修過程的照片絲網印刷於建築材料上，展示混凝土的物質性。這種做法記錄工廈的物理變化，更將「人工石」的冰冷質感融入創作，呼應了城市發展的功利狀。第三章「石」從自然山石過渡到人造建築景觀，批判城市化對自然的侵蝕，火炭從工業區到住宅區的變遷在此成為縮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