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李曉華 Li Hiuwa • 光線充足 Well-lit

Photographer : Mayson Lai

對李曉華的印象,大多是他透過攝影為基底的創作,尤其對時間的非線性,感知的脆弱性與曖昧性的掌握。在他的一些作品中,如感光物料、鍍銀銅版與持續曝光銀鏡,以物質的脆弱性承載著時間的流逝,將攝影作為「定格瞬間」的功能不斷推進及延伸至不同的可能性。當我們凝視他的作品時,具過程性的特質將時間從線性敘事中解放,呈現一種「已被記錄,又不斷被覆蓋」狀態,存在、消逝、存在、消逝,若無具體影像,我們既有認知的記憶是否依然存在?

 

在曉華的藝術創作中,存在著一種無意識、近乎本能的記錄行為,以及對日常細微事物的敏感度,繼而延伸至他對於時間、感知、物質性與記憶本質的思考。通過對日常「瑣碎事物」的記錄的敏銳捕捉,他的作品呈現了一種以個人出發的微觀美學。例如滅蚊燈的規律聲響、以草葉掃描風中的輪廓、或地上兩塊影射窗外景色的磚頭,但這些都非刻意尋找的靈感,而是源自他在街頭漫步時的記錄。

他的拍照行為,是一種對當下瞬間的凝結。


最初的創作過程始於直覺性的記錄,「什麼都影」,不預設目的,只是單純地被某個瞬間吸引,例如上述滅蚊燈的嗡鳴聲、垃圾堆的有機形態,或者銅片的偶然的閃光。這些物件並非因其特殊性而被選中,亦非單純視覺上的吸引,而是其在特定時空中的存在狀態觸發了他的感知。他大多的作品,亦是通過回顧照片或記憶,再梳理物件背後的意義,將日常碎片轉化為可表達的藝術語言。從作品的蛛絲馬跡可見,他刻意放大了事物的存在感,非停留於視覺層面,而是延伸至多感官及空間體驗。例如通過改變物件的呈現方式,通出規律化聲音、突出物質性,使聲音與空間氛圍的交互,從而觸及物件在時間與環境中的存在方式。作品的重點多聚焦於細微之物的「狀態」再現,或轉化為更具表現力的形式,而非單純指向或對某個具體物件的再現。

「攝影看似客觀,但實際上它是通過選擇不同的時刻與角度,有時甚至刻意省略某些元素來呈現畫面。因此,攝影不只是一種記錄或技術工具,更在某種程度上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理解事物的方式。」

曉華對物質性的偏好尤其獨特,特別是「感光」或「無法固定」的物料。與傳統攝影追求再現不同,他的作品滲透着不穩定性,如銀板影像隨時間消逝,成為一種記錄瞬間的「切片」形式,而非全貌的固化。他認為攝影並非單單捕捉「真實」,而是提供各種理解事物的方法。從早期對影像生成過程、列印色彩偏差的困惑,到追溯攝影的物質起源,他試圖解構影像的生成邏輯。這種對不穩定性的基底實驗,打破攝影的物質依賴性,反而着重於感知的慣性,揭示影像的暫時性和主觀性。

選擇攝影為基底的創作,將空間的體驗感融入影像,傳達真實與影像空間間的切換體驗。

他指當初選擇攝影既出於現實考量,亦源於個人興趣。創作早期,資源與空間的限制讓雕塑或裝置藝術顯得遙不可及,而相機與攝影則提供了更實際的途徑,成為他試驗與探索的「安全媒介」。這一務實的選擇,卻意外成為他將腦海中的空間想像轉化為真實場景的關鍵。相較於需要長時間實體製作的藝術形式,攝影的靈活性和即時性更能適應時間與空間的限制,讓他在有限的時間與空間中快速捕捉或構想場景。

回溯到他以往的展覽,作品鮮少將概念濃縮為單一物件,而是透過空間的「擴展」來呈現想法。他指作品並非先完成再尋找展示空間,而是以「場域特定」的方式量身打造,讓作品與環境融為一體。而觀眾可以循序漸進的體驗,從進入空間的瞬間到逐步發現「痕跡」。雖然攝影作為一種平面媒介,表面上受限於二維框架,但曉華利用構圖與場景建構,模擬空間的層次,在凝結的畫面中補完其敘事與想像。

通過攝影與裝置探討「有與無」、回到存在本身、現實的本質以及我們如何建構對現實的理解。

曉華尤其擅長運用最原始的底片攝影、膠捲的物質性,將感光與未感光的二元對立結合並轉化。例如,與何子洋的雙人展「接收不良」中的《開(關)》的錄像投影作品,通過開燈與關燈的正負空間轉換,創造出「房間黑暗卻影像明亮」的悖論。看似簡單的視覺遊戲,卻深入指向感知的建構過程,以及事物背後的構成機制,我們如何通過「有」與「無」理解世界?這種邏輯無疑從攝影延伸至裝置,將技術特性轉化為他對日常哲思的探究。人們常好奇藝術家的創作意圖究竟何在?

正如 John Berger 在《觀看的方式》中所言:「觀看並非被動接受,而是主動的建構過程。」曉華的創作並不旨在提供明確答案,而是拋出問題,引導觀者思考,「我們究竟能以何種方式觀看事物?」觀眾的參與,亦成為意義建構的一部分。他關注的核心常遊走於一個影像如何生成?它以何種形態呈現?攝影圖像以何種方式出現在觀眾面前?這些呈現方式與我們日常的感知經驗截然不同。例如,滅蚊燈的純粹性與燈管的弔詭性,它們共同挑戰傳統上「藝術帶來的審美標準與意義」,讓我們重新審視事物的存在與觀看方式。

如果攝影不再是單純的記錄工具,或許它能成為揭示感知局限與可能性的載體。


攝影的瞬間性與持續性的特質具有強烈的媒介自反性,然而,媒介本身的局限與可能性,亦讓我們在「觀看」中感知時間和事物的多維面向。在曉華眾多的作品中,《風的素描》是我最喜歡的,他以草在風中搖曳的場景為媒介,通過靜態影像(still image)與動態影像(moving image)的對比與交疊,從表象深入本質,指向「看見」與「未被看見」的微妙關係。靜態影像定格瞬間,凝結時間為一幅透明的畫面;動態影像則展現連續的流動,訴說時間的延展。

曉華將二者結合,例如將半透明的靜態影像覆蓋於動態影像之上,兩者的疊加創造了一種視覺上「時間的層次感」。「我在處理圖像時,試圖超越圖像本身,去思考攝影的本質像,它是否只是圖像,或者能超越圖像的層面。」當草在動態影像中隨風起舞,靜態影像的靜止卻訴說著,時間既可被捕捉,亦永遠流逝。曉華的創作並非聚焦於可見之物,而是以無形卻可感的元素作為隱喻,探索如何通過「可見」間接呈現「不可見」的存在。

抹除了個體感知的差異,揭示時間的多重面向。

說到時間,曉華的作品,無論是裝置、影像還是影片,亦有試圖解構現代社會對時間的標準化認知。如上述的邏輯延伸,在其創作中,時間不再是鐘錶的秒數或線性的流逝,而是一種主觀、流動且多面向的存在。傾談中,他質疑時間是否能作為獨立的討論主體,並指出若擺脫既定框架,例如標準化的時間規範,時間的意義或許能更為廣闊。「人們如何理解時間?當時間不受標準或規範限制時,我總是回到個人感知的問題,而不是時間本身的客觀存在。」

他以《風的掃描》中「草」為例,指向物件如何承載連續與靜態的雙重時間狀態,而觀眾在不同時段觀看同一物件時,感知到的差異一是來自物件本身,二是源於時間的心理體驗。他的創作並非直接訴說時間,而是借用改變時間經驗的方法,指向更廣闊的感知可能性,例如觀眾對時間的慣常理解,以及其創造出心理時間的「錯覺」。

《光線充足》


回到曉華的最新展覽《光線充足》,通過空間、牆、照片與膠帶等,他拋出了關於時間、記憶、感知與錯置的問題。展覽以一堵臨時搭建的「牆」作為開端,這面牆並非靜態的展示物,而是藝術家與空間構成的對話起點。他以「蓋一幅牆」為初始構想,拍攝照片記錄其存在,隨後拆解部分結構,留下一個意外的「洞」。這一洞是物理的缺口,亦是創作過程中的即興痕跡,蘊含了不可控變數的重要元素。

牆的形態變化與照片的記錄,構成了一種「不在場的在場」,觀眾可以從中感知空間的經歷與記憶。展覽的中心佈局以三面牆環繞觀眾,創造一個被包圍的體驗。牆面選用感光材質,光線在空間中自由流動,刻意避開聚焦式照明,創造出開放而流動的氛圍。這種氛圍並非指向明確的意義,而是讓觀眾自行解讀空間中的「感覺」,例如牆上的洞與照片中的牆形成對比,提示著時間的流逝與空間的轉換與動態。

展場中唯一的影像作品以撕膠帶的日常行為為素材,通過stop-motion技術捕捉其堆積過程,細膩捕捉時間的流動與物件的微妙變化。曉華將這一「遊戲性」的創作方式化為藝術行為,淡出的影像處理讓變化在無形中滲透觀眾的感知反應。在他一直以來的作品,靜止物件與變化景象的並置,不斷延伸出時間的張力,物件背後所反映的事物與當下的狀態。讓人不禁反思,時間如何在物質與非物質之間流動?而觀眾又如何在觀看中參與時間的建構?這次他選擇膠帶這一平凡物件,將其從功能性物品轉化為一個載體,通過重複的撕裂與堆疊,增加了時間的厚度,彷彿時間被凝結又同時延展。

此外,空間中對於光線的流動與滲透,亦因為技術與概念之間的平衡問題,延伸成為另一件作品的細節。一面額外添加、被升高的木板牆,帶來空間的錯覺與壓迫感,開放與束縛在空間中相互拉扯。曉華刻意保留結構的「原始」狀態,外露的痕跡展現更多過程性與時間性。這種對空間更為立體的面向,帶來更多對藝術創作的模糊性,展覽空間是否必須是四方穩定的?牆的背後是否總隱藏著不可見的真相?

《光線充足》將影像的時間維度與裝置的空間維度結合,成為一個三維、立體的狀態,日常物件與記憶的素材在這一語境中被重新詮釋,呈現出某種「不存在」卻又當下的微妙狀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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